茶峒 / 2013-06-02

本想靜悄悄的溜出去,可還是弄醒睡在大門前沙發上留守的店主小兒,跟著何先生也不知從哪裡鑽出來。這位殷實的旅館老闆,還帶著惺忪的睡眼,眼角的皺紋格外分明,似是有什麼話要說,只是在這迷糊時份,找不著話語,還是最後祝我一路順風,向我握手道別。

從鳳凰經花垣到茶峒,大概要用上三個多小時。到地的車站是一大片露天碎石地的停車塲,對開候車室用房門上大字寫著「邊城車站」。

茶峒數年前被官方改名為邊城,為的是正名沈從文小說《邊城》裡故事發生之所在地,用以招來遊客,搞旺當地旅遊。而邊城之所以謂邊城,乃因地處湘、渝、黔之交界,屬湖南。跨過車站後面的那條茶洪大橋,到茶峒河的彼岸,便即抵重慶市洪安鎮。

茶峒河是酉水一支流,源出於貴州,酉水下游輾轉滙入沅江,最終至洞庭湖。茶峒河寛大概二百米,據划船人說,水深為十米。當地人叫茶峒河為清水江,皆因水清。可是因前幾天下過雨,雨水沖刷了上游兩岸的山泥入河,所以我所看到的清水江是泥黃色。

但我仍顧了一首小船在河上往返。划船的老伯姓楊,七十四歲,在風吹日下討活,皮膚自見黝黑,面和雙手多皺褶。抗日期間,父母逃難從江西到湖南,到此落地生根。他說他是漢人,娶了當地一個土家族女人為妻。楊老伯不只說話聲音明朗有力,就是划船也有個勁兒。他站在船頭上,在日光下戴著一頂米黃色籐帽,借身體之力,傾前仰後,一下一下撐槳,船即乘水而去。這船是一隻修長,兩頭收窄平頭的小木船,船身就像一間長形矮身小茅屋,內裡要俯身而過,可載十餘人,分兩邊促膝對坐。廂內兩側有扇窗以布簾遮蔽,布簾往兩邊推,即可從扇窗外望,或探頭外出觀看。船頭右邊有一木棍,約四份三米長,方底,稍微由外斜向直嵌入船舷上,頂部用麻繩繫著船槳,在划船時以作木槳的支點。船上備有一支青竹長篙,架在船廂內頂。平時是用船槳划船,只有遇上大水急流,方得用上竹篙來固定船身。

楊老伯將船划到上游一碎石灘處停泊,靠攏時換上一小木漿微調船頭位置,方便我這個城市人上灘。他指著封岸的一座不知名的山,峭壁筆直,高處有幾個方形的洞穴,洞口外向青天。據說這些洞清朝已有,大概有三百年歷史。洞裡以前擺放著棺材,現在沒有了。老伯說他十歲時曾和父親在對岸馬路經過,看到一個洞有一副棺材,三份之二藏入洞裡,三份之一外露出空中。我問他那些洞是如何挖出來,棺材又怎放進去。他說這個不清楚,然後就像小孩起誓般,說了幾遍自己不會撤謊,自己不知的就不會胡扯。

船回到古城的一個渡頭,就是刻意竪立一塊寫著「茶峒古碼頭」的石碑的地方,也就是拉拉渡到對岸的位置。拉拉渡其實是指那隻船渡河的持別方式,不是用槳划,也不是用馬達推,而是用纜拉,是《邊城》裡的爺爺管理這渡頭每天所幹的。今天的鐵纜一端圍繞在橫放的大圓木樑上,再用兩條石柱擱在木樑前,以作固定。纜從這渡頭跨過河上到對岸的渡頭,又貫穿渡船。船上的人就是靠一個小木頭工具拉著纜繩,使船來回送人過渡。

沿岸往下游走,是十多家食館,主打當地出名的角角魚,所以有一盆盆游水的角角魚擺在食館門外,爭相以示新鮮。再過是幾幢彷吊腳樓。木條已不是以前傳統的插到河邊上,用以支撐樓房,而是斜插進石屎牆中,作為標榜用途。對面河中央是一個人工島,叫翠翠島,幾是城市公園般。島上有一大白色女雕像,叫翠翠雕像,明顯可見。這都又是政府為了打造當地旅遊業而悉心建成的,但實在不想多說。還有那個百家書法園,找來了很多當代書法家,給《邊城》整本書用不同字體重抄一遍,綠底黃字,刻在不同的石板塊上,那又何苦呢?我想起我還是喜歡二十年前尖東的海濱長廊,那裡有兩個人的足跡,而不是今天在地上印有手把掌的星光大道。

在最後一天日落過後,我漫無目的從從文路沿河而上,過了車站,跨過公路一路直走,經過一條新村。路兩旁是較新建的房屋,鄰居在門前坐在小板櫈上閒話家常,有幾隻紅頭烏身的鴨子在雜草中安靜的啄食。遠近聲音零星,有婦人在喊兒,蟋蟀在叫。再嗅一嗅,是燒飯炊柴的氣味和夏草的芬芳。再繼走到一上山路拐彎處,往外望,西邊一壁群山遠景,像一道濛濛的屏風,展影在眼下茂木和小屋後面。在這暮色入昏時份,教人生發一絲美麗的哀愁。我站在山崗上柔和的遠眺著,呼吸著,傾聽著,沈默無語,直到天色晦暗。在回旅館的路上,我被一份抽象的情感所觸動。在記憶中,好像以往在泰北和老撾的鄉間曾感懷過,是陌生感與親切感相交織的一份意識,是人在異地,體會與自然親近,也與自己的靈魂親近的感悟。

這次旅程從常德起,到五強溪,再沿沅江溯流而上到沅陵,經瀘溪到浦市鎮和鳳凰,最後再到茶峒。明知事隔八十截,滄海桑田,景物、人情、文化之變遷不言而喻,但總算完成了自己的一個心願,去緬懷一位從文字中認識的老人,跟隨他生命中某年月所走過的蹤跡。細味他的文字雖是不太遠之事,但他在我的精神領域裡,就是這麼的貼近。在他的文字裡,毫不張狂,散發出一份厚重鄉土的美,使卑微平凡的人生哀樂,煥發光華,他本人亦折射出一份人格的美,成為自己寂寥中的靠依。湘西此行,亦成為一個祭,感念之情得寥以寄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