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-09-22 | 毛淡棉 (Mawlamyine)

一早起床,一份莫名淡淡的哀愁湧上心頭。是昨夜睡得不好?還是埋伏在心裏什麼的鬱結趁機走出來。別管它,情願它來,暫倍伴我。

八點的早餐房每張枱已有了客人。平視往窗外望,滿天厚雲,壓在烏黑分斜的屋頂上。走到窗旁,往下望見街道,斷定昨晚灑過雨。善忘的印度嬸嬸問過我三遍我要什麼早餐,揀多士併煎蛋,是因為比併炒飯多一隻蛋。

自己說好了要去的地方,又要思前想後,像患了選擇障礙症。以此為証,十一時出發,步行一小時到南邊巴士站,再搭巴士到 Kyaikmaraw。

發好了誓,奈何窗外,和昨晚睡覺朦朧中隱約聽到的聲音一樣,以為是火車經過。揭開窗布,原來雨放肆的下個不停。

放了晴!

終於十二時出行,算是成就了自己的應許,但明天的目的地就更改為夜車到格勞 (Kalaw),在清晨要從往曼德勒的途中轉車。

那酒店接待員建議我不如簡單直接,僱用摩托的士一程到地,不用到巴士站再轉搭公車。我步出酒店,繼續我的堅持,一是為省錢,二是想多走多看。從酒店到 Zeigyo 巴士站,五公里路,走 Lower Main Road。兩旁是兩層高的樓房,地下是商鋪,是市內主要的日常生活用品買賣的一條長街。越是往南走,就會開始發現一些大形貨車載運貨品,或多或少引發想像,當年毛淡棉曾經是怎麼繁華的海港。

路上時有還未散的泥濘。我格外小心,提防駛過的車子踐起的水花,但似乎司機都會經過時慢駛或稍微避開。

繼續走,回教的特色也越覺明顯。清真寺、花帽、還有見到一個婦人一身黑衣,面紗蓋頭只露雙眼。

在巴士站處,一個黝黑瘦削的摩托的士司機一見我,就立即上前問要到哪。我說了目的地,還表明我要搭公車,他就帶我到對面的一輛客貨車去。客貨車沒有乘客,只司機,正在等客,而周圍的確沒有乘客。黑瘦司機懂非常簡單英語,允當翻譯,替我向公車司機問價。後面對排長條櫈位,五百緬元,前面司機隣座位,一千。時而一點,不知要等多久,車程我知大概一小時。黑瘦司機就說我,說要是我在那待兩小時,就沒回程車。言定六千,後我說回程要返回酒店,就八千。

下着毛毛雨,他備有雨衣,放在摩托車前面的籃子裏,問我要不要,我謝說不用。

沿路上,又有其他回教徒村落,村口處搭起簡陋的欄棚,牽着幾頭白色健碩的牛隻。有人上下摸掃一頭白牛寬滑的鼻樑處幾下,心滿意足,又像撫慰心愛的寵物。原來回教節期臨近,教徒會揀選最上好的牛宰殺,作獻神用。後來黑瘦司機說那些回教徒是從孟加拉非法過來,沒有簽證。

有幾段路兩旁種了不知名的衝天高樹,由於路邊往下傾斜,樹底部向外呈彎形,摩托車駛在其中,像穿過一道沒蓋頂的拱門長廊。

到了佛廟,下摩托車,要赤足,將鞋子置在門外。瘦黑見我好像有點猶豫,便彎身提起我的鞋,放到摩托車腳踏下,稍作遮蔽,叫我安心。在這裏,替人挽鞋,彷彿不算什麼自我價值貶低之擧,沒有奢侈餘地有着都市人敏感的心,為貧富尊卑之分而感覺受苦。

從廟裏回望,才見大門頂是孟族方形尖頂層塔式,金邊翠綠簷身。

廟裏只有三幾個人。廟內是一個大堂,大堂內再有長形的庵堂,那坐以櫈坐姿態為特色的佛像就在其中。全廟地面由方磚鋪上,光亮潔淨,赤足走在上面也不沾塵垢。圍繞內奄堂有漆金浮雕木柱和橫樑,像中國宮廷式,上面橫順掛上連環因果報應的圖畫。當中有一幅繪畫了一個人生前作惡,窮奢極侈,被兩個面目猙獰的使者丟進火湖去。

庵內正門面向大坐佛,白身金袍,露一臂肋,面容端正,耳珠雙垂,唇邊俏然上彎作微笑狀,安坐在金色椅台上。前面正架了鐵,好讓一老人小心抹掃補色。兩排六條柱子鋪上細碎鏡片花樣,被光打亮反照,金碧輝煌。四邊牆排放了和人大小相若盤膝而坐的佛像,各個面容微略有異,但都右手垂放腿上,左手掌心向上擺在腰前。

和其他在緬甸找到的佛像一樣,樣相簡潔平和有餘,沒有威嚴之感,又與上年在香港歷史博物館所見到的莫高窟佛像相比,無論歷史、文化、藝術價值均比不上。

留在廟內時間不多,之後出外看看這村鎮的各樣。

廟側有泥濘小徑,人力三輪車伕在等客,旁有士多,不起眼沒有什麼今人注目,一少女從胸口淘出紙錢買些糖果零食之類。前面兩邊各有一座兩層式小學學校,吵着孩童的嬉叫,門外有婦人在等接放學。其中一間,屋身木條相間通空,不能蔽雨,可想像大風大雨時裏邊可憐的境况。旁邊的茅屋是廁所,簡陋非常。

少年人從後趕上向我問好,說是從附近村莊跑到這裏上學,並指馬路對面現寄居於老師家的小屋。他是孟族人,面上額和臉都塗上黃香粉,花紋是我見過最精緻的,比少女婦人的還美。而他確實有一臉可悅人的長相,剛柔恰如,有少年人的氣度,身體線條匀稱柔美。想像他腼腆的喜歡一個姑娘,姑娘也喜歡他,他們在月下看星,在田野依偎。青春啊,青春啊,我心突然再一次羡慕這不復再的歲月!

這裏的人純樸善良,會微笑向我打招呼。

學生們穿白恤衫綠襯衣,綠褲子或襱基,手提籃子,裏面盛着銀色兩層的飯盅。他們很會踏單車,一手擧傘,一手扶把,在泥路上輕盈駕御。

茅屋令我想起幾年前到過的老撾,也是兩層,上層住人,下層養畜。有用竹或木建,簷中頂兩邊分斜,小梯前開,常有陽台,屋前有欄棚水井。這裏有些是較為新蓋的,屋頂牆身用上混凝土和磚瓦。

回到茶檔,瘦黑在等我。可天下着大雨,叫我們不能回去。他已喝盡了他的咖啡,將小杯置在一旁,站起用吊下來的打火機燃點香煙。兩人同坐一桌,我們交談起來。

瘦黑每日收入不穩定,今天一萬,明天二千,平均每月十五萬緬元,即九百港元。但他並不算最太窮,比方在這裏打工當普通工人如侍應、巴士司機,每月人工不到一百美元。瘦黑雖不致不能應付兩餐溫飽,但日常生活洗費,七除八扣,沒有多餘錢儲蓄。他有一個兒子,而他最大的開支就是花在兒子身上的教育費用。

往外望,雨稍微緩。瘦黑竟企圖要為我這杯咖啡付錢,雖則只二百緬元,但又怎忍心要一個落後地方的窮困人在自己身上花絲毫。又或易地而處,我每月只賺港幣九百元,會否心自內心願意花一元八角請我的有錢老闆?我想我會比他吝嗇,亦顯得他的慷慨。

回程一路上,摩托車飛馳,我在瘦黑背後,也抵不住雨點迎臉撲打。風雨中,他不時問我香港人不同職業的人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