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 > 深圳 > 常德 / 2013-05-18, 19

同一時間,不同空間,兩個人分別有自己的故事。今天是妳的生日,或許妳正盡母親的天職,養兒育女,偶爾細味平靜生活中的樂趣;而我在今天要到湘西走一趟。說起空間,十五年前我不願跑到外國升學,為的是不想妳我在地理上距離更遙遠,然而情感上與妳的分離已在更早的過去成為我人生憾事。日轉星移,時間的流逝就像風雨的點滴,讓頑石消磨;懐想之情雖不為時間揩去,但今天已很難說我出門遠行會背負什麼的遺憾——我不懂說這是幸或不幸。

只是當售票員說火車票已沒有了,最快要等兩天,內心的顧慮與期待立時被撲滅,不是味兒的又背著那黑實實的背包由深圳折返回家。還以為出門時漫天雨濛昏黑,正與我對湘西的印象相配,平添幾份愁意詩意。人生的隨機性與喜歡浪漫化的人性同樣都是討厭的傢伙。

十八日晚上七點半,我已在深圳安坐在準備往常德的舊式火車車廂中。以香港的標準,車廂的確骯髒,但非完全不能接受,不過座位除陳舊外,對座之間沒有足夠空間,令要睡覺的乘客尤其辛苦。

一位胖胖純純的姑娘見我座位上閒放著一本書,便很平實的問過來借閱,沒半分腼腆,也沒刻意討好的表情。我猶記得相同的事情發生在我坐火車由廣州到深圳的途中,這已是十二年前了。胖姑娘自得其樂的續頁續頁翻閱著我那本《沈從文家書》,可幸這是簡體字版本。在路途中問問人家借一本書,本來就是這麼簡單,但換轉是我,我必心存疑慮:這會不會很唐突?借出了書,人家會不會沒別的法子打發時間?而且我又不知這本書是不是我的興味呢?我還是喜歡姑娘這類率性的人。

望窗,窗外漆黑一片,平面上模糊的倒影著姑娘凝神地埋首於書中。我彷彿做了一件自己滿意的美事,暗自歡喜,為我這次火車旅途帶來美好的開始。車廂在晃動著,齒輪滾動聲有節奏地敲出,隆隆隆隆的作響,火車在黑夜中前行。

與我對坐的是一肥一瘦的年青同伴,他們交談用的是土話,不是普通話。火車還未開,他們已一口一口咀嚼著滷水雞肶,塗得滿嘴油膩。他們跟著還有真空小包裝的泡辣鳳爪,時而隔著空氣將小骨吐在桌上的方型銀色金屬器皿上。座位邊放著一大個超市背心膠袋,內有各樣的零食和飲料,充份地為這漫長單調的旅程中照顧好身體的需要。那瘦的吃完了一紙包黑瓜子,向那胖的借來一支煙和打火機,上廁所去,回來後,就輪到那胖的。那瘦子似乎特別對往來的服務員所兜賣的感興趣,而最吸引他的是那筒裝的「貴族式高級毛巾」,但嫌索價太貴。那販子來來回回經過我們座位多次,瘦子就砍價多次,最後他買了兩條粉紅色的,一大一小。大的原價三十五元,小的二十五元,瘦子付了四十八元。販子一面點錢,一面跨讚所賣之物的好處,只是瘦子說:「不是我用的,我用的我不會買。」引得我和鄰坐會心微笑。看來這兩條高級毛巾是瘦子買來作為鄕下親人的禮物。

那些白衣黑褲的服務員,在火車上拉著有輪的膠籃子,叫賣不同的食品和日用品。食物方面主要有碗裝方便麵和一盒盒用透明保鮮紙包好的蔬果,有香蕉、蘋果、西瓜片、柑子、小黃瓜等。超級扁平的飯盒中盛的是肉碎飯,菜碎肉碎實在少得可憐,弄得我的鄰坐自覺物非所值,要更換另一盒,不過服務員說別的也是一樣時,就氣得他一個沒奈何。除了食物,車上還有賣其他瑣碎東西,有方才提及的毛巾、還有皮帶、名片套、多用途耳挖、發聲發光的陀螺玩具,又有手機充電服務等。

除了叫賣的服務員,還有那一個負責打掃清潔的老頭。剛才他見到我對面頭頂行李架放置了一架嬰兒車,立即銳聲喝叫,查找它的主人,沒有人理睬就走遍車廂上下兩層,直到一個男人上前就犯。「掉下摔死人呀!」老頭沒多餘的兩句,只見那男人不好意思的把嬰兒車拿下來,用繩子綁緊在座位後面。老頭兒負責的其實是清潔,這工作實在不容易。整個車廂坐滿了人,而且又是長途通宵車程,垃圾之多,可想而知。到了晚上九點左右,盛著食剩湯水的方便麵碗更是多於垃圾箱所能負荷,唯有亂放在垃圾箱外和洗手盤周圍。但老頭兒清理現場,更換垃圾袋,掃地打擦,做得有條不紊,細節極為有序熟練。雖知老頭兒讀書不多,但幹起事來卻很認真本事。他在這鐵道上,穿州過省,不知跨越多少里路,從誠實的工作中,接受寂寞的報酬。

車廂中放置垃圾的地方當然不是最惡劣的。我生平就是害怕到公廁,更可況是中國大陸火車上的廁所,而且這是一列老舊的火車,不是和諧號。但我相信國內同胞對容忍廁所骯髒的能耐是挺高的,但怎樣也有它的極限吧。翌日清晨,乘客陸續醒來要上廁,不久其中一個廁所就出了問題。從那廁所出來的人總是說:「沒水,沒水。」繼後要用廁的人有不同的反應。有的面不改容,照常用也。有的打開門瞅瞅,就打量一下,彷彿心裡就有個秤,衡量過後還是走進入內。比較少數的看過究竟後,就掩面搖頭離開,埋怨這不幸的事發生在這繁忙的時間。而放棄使用者之中多是小姐們和十來歲的孩童。

過了長沙,車廂座位空了一大半。我就換過位置坐,對面一位婆婆在逗玩孫兒。孫兒還不足週歲,穿著內地很時興的「開浪褲」,即是胯下有一個大窿,以方便大小二便。孫兒企立在座位上望出窗外移動的風景,他半個又肥又黑的月亮和一道股溝正對著我,直接視覺上很容易令人產生一股被侮褥的情緒,而我起初也不知應有什麼反應,最後還是感到有點滑稽。不知哪時,地上已有一灘尿和三點雞屎般大小的泥黃色稀糞。婆婆叫爸爸上前來用濕紙巾揩抹孩子的屁股和清理地上的污穢。我本不當作什麼回事,只是後來婆婆見我手裡的相機,便叫我替她和孫兒拍照。見到婆婆樸實的笑容,我也歡喜。

(寫於五月十六、十九)